三 个 月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父亲抱着襁褓中的我,从焦作坐火车到豫北新建小城鹤壁。由于上车人多,父亲一时大意,竟把襁褓抱反了,襁褓成了口朝下,而父亲并不知晓。上火车时,父亲只觉襁褓一滑,眼看我就要头朝下坠落在一米多高的站台上,突然一个人像闪电一般扑了过来,我好像落在了一个温暖、柔软的“床”上——那是妈妈摔倒的身体。
长大后父亲总是对我说,那天若不是你妈妈,谁也不可能那么快接住你!可是,多年后当母亲跌倒时,我就站在她身边,可怎么也没想起扑在地上用身体给母亲当“垫”……母爱,只有天下最无私的母爱才肯做那个时时护着你的“垫子”,不论你在哪里摔倒了,摔得多狠,都不会感到疼的。
一 岁
刚学会说话,我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妈妈”:饿了喊妈妈,渴了喊妈妈,冷了喊妈妈,难受了喊妈妈,摔倒了喊妈妈,害怕了喊妈妈,天黑了喊妈妈,醒来时喊妈妈,想妈妈时更喊妈妈……
一天晚上,妈妈出去办事,我一个人在家睡觉。醒来后不见妈妈,我立即害怕得大声哭喊着“妈妈”。后来妈妈说,那晚她不知怎么回事,老远就仿佛听到了我的哭喊声,好像有根无形的线在牵扯着她的心,使赶紧拼命跑回了家……
长大后,每当妈妈讲起儿时的这些我总觉好笑。可是,在我患病住院做手术那天,万没想到已三十多岁的我在疼痛难忍时,竟毫无意识地脱口喊出了“妈妈”。而并未告诉她我哪天做手术的妈妈此刻正守在手术室外……
人的一生,最撞击心灵的声音是“妈妈”;全世界的语言,“妈妈”两个字最重。
两 岁
听妈妈讲,一次,我不小心将腿撞在石柱上,撞得好疼好疼,疼得我头皮都沁出了一层汗珠。妈妈立即把我抱了起来,然后又把我撞疼的腿轻轻放在她的怀里,用她那两只热乎有力的手不停地给我揉啊、揉啊,直揉了一个多小时。妈妈的手揉疼了,可我的腿却不疼了。
我望着妈妈,眨着眼问:“妈妈,是不是我腿上的‘疼’,悄悄跑到了你的身上?”妈妈说:“这‘疼’也没长腿,它怎么会跑呀?”“不,它就长了腿,它就会跑,是你的手牵着它跑的!”
这个天真的疑问一直到我长大了才明白:不是妈妈的手上有魔力,而是妈妈的手上凝满了爱。
三 岁
3岁时。我被送到了一家托儿所,因是全托制,一个星期才能回一次家。一天晚上,我想妈妈想得特别厉害,便偷偷从托儿所跑回家。怕妈妈骂,不敢进家门。只是悄悄趴在窗台上望望妈妈的身影,听听妈妈的说话声。
托儿所的阿姨发现我失踪了,急得到处找。妈妈知道我偷跑回来时,气得要打我(好多年后她还提起这事)。我伸出小手让她打:“妈妈,你打吧,要是每打一次都能让我见一次妈妈,那我情愿天天让你打……”
妈妈哭了。从此,妈妈再也不让我上“全托”了,就是再忙、再累,也要每天接我回家……
小时候,我想天天见妈妈,妈妈马上圆了我这个愿望;长大后,妈妈想常常见我,我却常常让妈妈失望。
四 岁
儿时到卫生所打针,见大夫手里拿着一个粗粗的大针管,针管下有一根长长的针头,生来胆小的我立即吓得脸色苍白,头也不敢抬了,又哭又闹,怎么也不让大夫打针。
这时,妈妈并没有责怪我,而是耐心地劝导、鼓励我:“打针不疼的,你别怕。”说着,她竟称自己感冒了,让大夫先在她身上扎一针。(长大后,父亲悄悄告诉我,妈妈那天并没有感冒。)
当看到那长长的针头扎进妈妈的肉里,妈妈并没有喊疼还向我微笑时,我也就不哭了。
说也怪,从那以后,无论打针还是别的,我再也没喊过痛。因为妈妈的爱,早已把我一生所有的“痛”给悄悄融化了……
五 岁
小时我有遗尿症,夜里睡觉时,常常不知不觉地把被子、褥子尿得湿漉漉的,有时一小片,有时一大片,好像黄河决了堤。每天早晨,妈妈总是给我洗晒尿湿的褥子,然后准备好晚上我睡觉用的干褥子,逢着阴天或雨雪天,还要用火把湿褥子一块块烤干。
记得5岁时一个寒冷的冬夜,我接连尿湿了好几块褥子,家里再也没有干褥子换了。我没敢再叫醒妈妈,想湿着睡到天亮算了,没想到等我醒来时,身子下面却是暖烘烘、热乎乎的。哦,原来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把我抱在了她的热被窝里;而妈妈她,却睡在了我那尿得湿漉漉的褥子上……
呵,妈妈,您用您身上的多少热,暖干了孩儿身上的多少凉?!
六 岁
一天夜里,我突然发高烧。当时附近没有医院,也没有公共汽车,妈妈连夜摸黑步行七八里地给我拿药,脚磨破了,腿摔肿了,整整一夜没合眼守护着我。第二天一早,妈妈又背着我上医院。因医院没床位住不了院,妈妈便每天背着我上医院输液,又背着我回家。
记得特别清楚,一天妈妈背我上医院的路上,我伏在妈妈背上认真地说:“妈妈,等我长大了,我也要背你上医院!”当时妈妈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特别高兴,激动得竟流出了眼泪:“孩子,妈妈等着这一天!”
可是,等我长大了,在母亲生病时,我总因报社工作忙,一次药也没给她拿过,更没有背她上过医院。一天,当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伏在妈妈背上的承诺,想去给她拿药,想去背她上医院时。妈妈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我泪如泉涌,悔如泉涌。
在这个世界上,妈妈从不亏欠我,而只我亏欠妈妈!
七 岁
这年除夕夜,妈妈包了不少饺子,不过一种是大的,一种是小的。妈妈对我说:“妈妈是大人,妈妈吃大饺子;你是小孩子,你吃小饺子。”我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为什么你吃大饺子,而偏让我吃小饺子。这太不公平了!
等我吃完了小饺子,趁妈妈不注意,偷偷吃了她碗中的一个大饺子,突然发现:妈妈吃的大饺子里面没有肉全是菜,而我吃的小饺子里面全是肉。我哭了:“妈妈,过了年我都7岁了,我也是大人了。以后你吃小饺子,让我吃大饺子吧……”
小时候,妈妈总是把最好的都给了我,可长大后。我却从未想到把最好的都给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母亲对子女的爱远远大于、永远大于子女对母亲的爱。
八 岁
夏夜蚊子特别多,为了我能安安稳稳地睡好觉,妈妈总是坐在床边给我驱赶蚊子。一次,一只蚊子落在妈妈身上,她刚打了一下蚊子立即飞跑了;又一只蚊子落在妈妈身上,她才伸出手蚊子又飞跑了;等蚊子再次落在妈妈身上时,她干脆不打了,任蚊子在她身上叮咬。
后来妈妈解释说:“反正蚊子不咬我就得去咬孩子。还是让蚊子多咬一会儿我吧,吃饱了它就不会再去咬孩子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多少美丽的爱的词句我都遗忘得差不多了,可妈妈这句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话我却怎么也忘记不了!
九 岁
“文革”中,父亲挨批斗,我成了“黑五类”。一天。我不小心招惹了一个正红得发紫的造反派头头的儿子,他硬让我当众学狗爬,不然就抓住我不小心弄烂了一张报纸,上面恰有领袖像的事,诬陷我是小反革命。而我从小脾气倔犟,就是不从,一时僵在了那里。造反派头头的儿子气急败坏,马上要去告发我,让他爸来对我实行“专政”。这时,赶来的妈妈知道了这一切后,为了我不再遭受更大的罪,便要替我在地上爬。在场的人全部被妈妈的举动震撼了,那个造反派头头的儿子也悄悄溜走了……
在这个世界上,为了别人不受辱,心甘情愿自己去忍受这比天还要大的耻辱的,不会有别人,只有母亲!
十 岁
这一年寒冬,妈妈怕我冻着手,特意给我做了一双棉手套。棉手套是用碎蓝条布做的,铺了厚厚的新棉花,非常暖和。记得那天晚上,天刺骨的冷,妈妈找料、裁布、缝制,整整忙了大半夜,我几次从睡梦中醒来时,都恍惚看见妈妈在灯下不停忙碌的身影。
第二天一早,当妈妈高兴地将这双新手套给我时,满以为我会喜欢,没想到我只看了一眼便把脸拉了下来。妈妈一直劝我先戴上试试,不合适了再改,几乎是在哀求我了,可那天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股劲,就是不试,还把新手套摔在了地上……
三十多年过去了。母亲去世后,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忽然发现箱底有一个包得十分整齐的小布包,打开一看,立即呆住了,里面竟是小时候妈妈给我做的那双棉手套。它安安静静地躺在箱底,一躺就是三十多年。它还是那么新、那么软和,从上面密密麻麻的针脚还依然能触到三十多年前妈妈那千针万线般的爱……
我紧紧捧着这双我一次也没戴过的棉手套,早已泪流满面。
我不顾天气炎热,一次又一次地把这双棉手套戴在自己手上,只想让妈妈看上一眼。可是妈妈已经永远也看不见了……
四十岁
我爱好写作。每当有新作发表,我总要急忙跑回家,先给母亲送上一张报纸或一份杂志,母亲总是高兴地捧着这散发着墨香的新报纸或新杂志,戴上老花镜,仔细地一版一版或一页一页地寻找着我的名字。“噢,在这儿!”母亲咧开嘴笑了,然后一字一句地读给全家人听。家里人只要是在家都会竖起耳朵静静地听,还不时发表一些感想或提出几点意见……母亲说的是家乡台前话,有点儿土,可在我耳朵里,它却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我写了20年,母亲也就读了20年。母亲最后一次读是在我40岁,那是一篇被入选语文课本的散文。我看见母亲一边读,一边在悄悄擦泪……
现在,我还在写,文章还在不断发表。我多想再聆听一次母亲的朗读声,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
我跪在母亲坟前,把新发表的文章一字一句读给她听。坟上的青草轻轻晃动了几下,呵,母亲一定是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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